又想起去年回老家過年的事了。

做出這個決定，我們只用了10秒鐘。老趙說：“今年俺達過八十?！蔽艺f：“好。”——于是事就這么定下來了。

解釋一下：達的意思是“爸爸”，安徽阜陽的方言；過八十，意思是“過八十大壽”。按照當(dāng)?shù)貍鹘y(tǒng)，老人73歲和80歲的做壽，是一定要隆重操辦的，否則鄉(xiāng)親們會指責(zé)兒女不孝，老人也會感覺沒臉面、白活了這一世。

我和老趙是同鄉(xiāng)兼校友，1995年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，拎著小行李卷，跳上綠皮火車，來到舉目無親的蘇州。打拼20多年，在陽澄湖畔買了房子，安了家，有了穩(wěn)定工作，在老家人眼里，算是混得不錯了。

入鄉(xiāng)隨俗，我和老趙如今都能說一口熟練的蘇州話，但一商量重大事項，很土的阜陽話就冒了出來?，F(xiàn)如今阜陽城里的小朋友們張口都是“我爸我媽”，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說“俺達俺娘”了。

1

喝完臘八粥，我和老趙就開始發(fā)愁：何時出發(fā)、何時返回、如何調(diào)班、如何請假、紅包準(zhǔn)備幾個、每份金額多少……

多年夫妻成兄弟，一切好商量，我倆很快達成共識：

“國假”從2月4號大年夜開始，免費了的高速公路肯定擁堵，滁州蚌埠一帶，入夜后團霧厲害，為了行路安全順暢，我們都要提前請半天假，再打點擦邊球，爭取小年夜上午10點鐘準(zhǔn)時出發(fā)，晚上8點之前到達。

能夠請假當(dāng)然更好，可是，臨近年關(guān)，無論本地人外地人，小家庭、大家族都有一攤子事，人人都想提前放假休息，又都提心吊膽，生怕自己手里工作出了差錯過不好年，單位里彌漫著一股既緊張又松弛、既慌亂又愉悅的古怪氣氛。還是自己識相點，這時候能夠順順利利請半天假，已經(jīng)謝天謝地了。

還有，“互相尊重主權(quán)，互不干涉內(nèi)政”，各自的長輩以及侄女外甥之類小輩的紅包和禮物，各自準(zhǔn)備——這個問題很微妙，處理不好傷和氣。

老人“過八十”，按照傳統(tǒng)應(yīng)該在正月初八辦，而我倆都只有7天假，最遲初六中午必須出發(fā)返回蘇州。所以，老趙和俺達俺娘商量了，移風(fēng)易俗，定在初五做壽。

我愣了一下，抗議：“為啥不是初二初三？圖早不圖晚，早辦完早安心?！?/span>

老趙拉長了臉：“這是俺達俺娘定的，親戚朋友都通知了?！?/span>

好吧，是老人過壽，只要他們高興就好。

我很頭疼如何說服女兒一起回老家。女兒大一，在上海一所211大學(xué)讀工商管理，正處在躊躇滿志的知識頂峰時代，喜歡新鮮事物，痛恨墨守成規(guī)，厭惡陳詞濫調(diào)。小時候她怕我，因為我脾氣暴，現(xiàn)在我怕她，因為她新理論新名詞滔滔不絕，我說不過她。

老趙挺身而出，撥通了女兒電話。女兒不耐煩，說明天開始期末考試，正在臨場抱佛腳，猛背筆記本上的重點，時間寶貴，有話快說。老趙成功地扮演了慈祥開明的好父親，絲毫沒有責(zé)備女兒平時為啥不用功，而是溫柔提醒：別累壞身體。這樣做換來的結(jié)果是：女兒主動放棄了和同學(xué)寒假自助旅游的計劃（本來就是瞎說說的，并沒有定下來），并且答應(yīng)做個乖小孩，回去把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哄得高高興興的。

老趙非常感動，放下電話就微信轉(zhuǎn)賬兩千塊，留言注明提前發(fā)放壓歲錢，以資鼓勵。

叮一聲，秒收，緊跟著女兒微信語音來了：“謝謝爸爸，爸爸真好！”聲音歡快高亢，聽得出，這是真高興。

老趙放下電話，得意洋洋。好吧，人到中年，只要老的、小的高興了，我作為夾心餅干中間的那一塊，也就跟著高興了。

最后，是時間分配——小年夜大年夜，我們一起在老趙家過，年初一到初四，我和女兒兩個人回娘家，初五回來過壽。手心手背都是肉，雙方的老人都要盡孝，公正公開公平嘛。

2

共識達成，事不宜遲，我倆分頭打電話，讓老人們提前做好思想準(zhǔn)備，萬一哪位覺得這種安排委屈了自己，必須耐心解釋，務(wù)必使4位老人都高高興興過個年。當(dāng)然，最重要的是提醒老人們提前曬好被子，鋪的蓋的都要厚一些。我和老趙工作都忙，都瘦，都怕冷，阜陽的氣溫，比蘇州低了幾度。

以防萬一，我還提前買了電熱毯。我一邊在手機上下單，一邊感謝現(xiàn)在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——4位老人都是農(nóng)民，節(jié)儉慣了，給錢，不舍得花，人民幣相當(dāng)于彩色紙，給買新衣服，一年到頭掛在衣柜里，來了親戚，拿出來展覽炫耀一番，親戚走了，再掛回去。我為了盡孝，有次嘗試從網(wǎng)上給他們下單日用品，4位老人紛紛表示：這好！省得出門買了，村里小賣部，還買不到這么好的東西呢！

于是，這幾年我用網(wǎng)購給他們買米、面、油、衛(wèi)生紙、洗漱用品……若非兩位老太太早就絕了經(jīng)，我能連衛(wèi)生巾都承包了。每年清明、端午、中秋、春節(jié)之前半個月，幾個結(jié)結(jié)實實的包裹，一式兩份寄回老家。一收到快遞，老人家都趕緊給我電話：“哎呀真好，這下啥都有了，過日子啥都不缺啦！”

我一邊把手機拿遠一些免得他們的大呼小叫震得耳朵疼，一邊東拉西扯周旋——過日子瑣碎，怎么可能啥都不缺呢？果然，很快就套出話來了：

“電焐煲火力小了，燉骨頭沒有以前爛?！?/span>

“筷子不知道怎么越用越少，有的還長長短短不配套?！?/span>

“肥皂盒底下沒窟窿，粘住了拿不下來。”

明白了，再網(wǎng)購電焐煲、筷子、帶瀝水窟窿的肥皂盒發(fā)過去。

如果沒有互聯(lián)網(wǎng)，我哪能仿佛時時刻刻關(guān)照在他們身邊？

我和老趙把回老家的“前期工作”都做好，萬事俱備，只欠東風(fēng)——請假這事，雖然事先做足了鋪墊，但心里還是沒底。服務(wù)型企業(yè)全年無休，過去的7年，不是大年夜，就是年初一，這兩個最沒人愿意要的班次，我只能把自己這個客服中心主任排了上去。

為了這次請假，我提前一個月和人事部、分管副總、手下員工都打了招呼，吹風(fēng)說春節(jié)要回老家給老人過壽。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，上上下下異口同聲：“應(yīng)該的！”

臨出發(fā)的小年夜早晨，我裝模作樣去上班，遞上下午半天的假條。分管副總驚奇地挑起眉毛：“知道你要回老家過年，沒聽說你要請半天假??？早不說？”

我陪著笑臉：“怕動搖軍心，怕影響不好，所以拖一拖?！?/span>

他嘆了口氣：“你也不容易?！焙灹俗帧?/span>

上午11點出發(fā)，一路暢通。我和老趙慶幸決策英明?？上也粫_車，女兒剛考駕照不敢開，老趙體質(zhì)瘦弱，容易疲勞，一路上在高速公路服務(wù)區(qū)休息了3次，每次都要把座椅放平，躺半個鐘頭。

晚上8點，從寧洛高速渦陽東出口下來，仿佛咣當(dāng)一下掉進深淵。鄉(xiāng)村道路開始顛簸，兩旁沒有路燈，大片的田野，黑暗純粹而濃重，讓蘇州長大的女兒大開眼界。

我掐指回想，上次回老家過年，還是公婆“過七十三”。因為婆婆只比公公小1歲，所以就把兩個人的生日合并在一起過了，這是以前的老禮數(shù)沒有、但打工時代逐漸被接受的新風(fēng)俗（這次“過八十”，也是老兩口同時過）。那時候女兒才小學(xué)六年級，此后7年，我和老趙將4位老人輪流接來蘇州過年，順便在蘇州吃吃玩玩享兩三個月福?？上死蠎倥f窩，時間一到，他們就嚷嚷著要回去，和來時一樣迫切。

3

大姑姐穿著圍裙，和公公一起到大門外迎接我們。老趙只有這一個姐姐，嫁在鄰村，公婆已過世，除了種地，就是照顧兒子和娘家老人，免了老趙和我的后顧之憂。我倆非常感激，她兩個兒子讀書的費用，我倆就一直負擔(dān)了。因為有我倆幫襯，大姑姐日子比較輕松，和村里同齡婦女比起來，面相明顯年輕。

不見婆婆的身影，我心里一沉，又怎么了呢？

進屋一看，老太太在床上躺著呢：原來是自己不小心，在廚房門檻上絆了一跤，左膝蓋磕了一下，醫(yī)生檢查說骨頭沒事，軟組織輕微挫傷?？墒?，老太太從此就躺床上不肯下來。一個多月了，吃飯要大姑姐把碗端到床頭，刷牙洗臉洗腳要大姑姐把盆端到床邊，好在老太太愛干凈，不喜歡在房間里坐痰盂上大小便，嫌有氣味，都是自己下床，拄著拐棍到隔壁衛(wèi)生間坐馬桶。

我不放心，追著大姑姐問：“你不在旁邊看著？”

大姑姐反問：“看啥？拉屎拉尿有啥好看的？她走過去走回來，順順當(dāng)當(dāng)，還嫌我在旁邊她會拉不出來呢！”

我明白婆婆的心思了。

前年夏天，正是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，老太太到院子里晾衣服，也是滑了一跤。大姑姐帶她到縣醫(yī)院檢查，樣樣正常，但是，她躺床上，半個月，一個月，天天哭，罵醫(yī)生開的藥沒效果，罵大姑姐燒的飯不是咸了就是淡了。大姑姐受不了，打電話給老趙，說了狠話：“娘是倆人的娘，憑啥我一個人伺候？”

后院起火，老趙慌了。我讓大姑姐把老太太的病歷、X光片、CT片全部拍下來微信發(fā)給我，拿給蘇州一位骨科專家看，專家看了，也說正常。

我想起了娘家的舅舅去年腰腿疼，經(jīng)人介紹到河南一家骨科醫(yī)院貼“膏藥”，效果還行，長途汽車也方便，來回才4個鐘頭，便和婆婆說了，可是老太太嚷嚷著疼，不能坐車，不肯去，把老趙愁得胃潰瘍都犯了。

我拍案而起，拿了主意：老趙開車回阜陽，接上老太太，找縣醫(yī)院的熟人，安排一輛救護車，讓老太太平躺在救護車?yán)?，送到河南，所有費用我們負擔(dān)。

果然，老太太一聽這個決定，電話里的聲音立馬變了，之前有氣無力，仿佛冬天蕭索的破棉絮，現(xiàn)在一下成了夏天的冰棍，爽脆甘甜。老趙撅著嘴，忍著胃痛去請了5天假，本來要開的會、要寫的報告、要參加的調(diào)研，全部改派同事代替，單位里好一通亂。

那次動靜鬧得大，救護車開到趙家集，鄰居們擠了一堆看熱鬧，都夸老趙孝順，舍得為老人花錢。老太太容光煥發(fā)，換上新衣服，在萬眾矚目之下，上了救護車，直奔河南，猶如穆桂英掛帥西征。后來回到家，老太太逢人就夸膏藥靈，說剛貼上半個鐘頭，疼了一個多月的胯骨就不疼了。

其實幾帖膏藥才500塊，來回救護車錢倒花了3000?？墒沁@錢花得值，如果沒有這趟救護車，就算膏藥從脖子貼到腳趾頭，估計老太太還是會喊疼。

我進了屋，在婆婆床邊坐下，沒話找話：“屋里空調(diào)挺暖和?！?/span>

大姑姐說：“菜園子里的菜吃不完，油鹽醬醋牙膏肥皂啥的，都是你隔幾個月寄包裹回來，家里用錢地方不多，俺達農(nóng)技站退休金每月一兩千呢，去年買了個空調(diào)。俺娘拍冷，空調(diào)天天開著，白天夜里都不關(guān)。”

老太太不接話，一把掀開被子，飛快卷起褲腿，讓我看膝蓋。果然有些青腫，我忍不住勸：“那也不能老躺著，越不動，恢復(fù)越慢?！?/span>

“可是我疼呀！”老太太滿臉委屈，眼珠開始發(fā)紅，接下來，該是聲淚俱下的獨白了——我飛快地卷起一條褲腿，又卷起另外一條。老太太疑惑地左看右看：“咋了？你的膝蓋不是好好的嗎？”

“看看粗細！”我立正。

她仔細看：“哦，左腿好像細，哎呀，比右腿細得多，咋回事？”她滿臉緊張。

腰椎間盤突出折磨了我多年，最終壓迫到馬尾神經(jīng)，若不管，下一步就是大小便失禁。我被迫上了手術(shù)臺，半麻醉，痛苦類似關(guān)公刮骨療毒。1個月后左腿肌肉還是萎縮了，這幾年來我堅持健步走，兩條腿雖然一粗一細，但瘸得不明顯，只是不能穿裙子而已。

老太太聽完，心疼地拉著我的手：“俺孩兒受大罪了。我聽說你開過刀，沒想到這么厲害。你咋不和我說呀？你看我都不知道。”

我心里一暖，可是說了又有什么用呢，離那么遠，彼此都指望不上，白擔(dān)心罷了。我趁機勸她：“娘，人一輩子，磕磕碰碰難免的，關(guān)鍵要樂觀堅強，多鍛煉，這樣身體才能好得快。”

老太太不說話了。老趙一個勁給我使眼色。他后來埋怨過我：“俺娘都七十九了，一輩子就這樣了，你別指望她會有任何改變，別勸，勸也沒用?！?/span>

好吧，我盡力了，反正她能吃能喝能睡能走路，她既然喜歡躺著，那就躺著好了。

4

第二天是大年夜，從中午開始，到晚上，到半夜，到年初一早晨，鞭炮炸得驚天動地，空氣里充斥著濃濃的硝煙味，關(guān)緊門窗也沒用。女兒過敏性鼻炎，嗆得不停打噴嚏，清水鼻涕像開了閘，一波接一波，一大包抽紙巾很快用完了。

“這都是何必呢，有意思嗎？除了制造噪音、污染空氣，有任何積極的意義和價值嗎？這么多年就這么炸炸炸炸，那么多錢炸成了灰，不心疼嗎？把這些錢用來買書不好嗎？爺爺奶奶房子那么大，我就沒有看見一本書！蘇州都已經(jīng)禁放了，阜陽為啥不禁放？越是窮地方，越是愚昧頑固瞎折騰……”女兒悲憤異常，說不下去了。

她爺爺插了一句嘴：“阜陽縣城今年也禁放了?！?/span>

“哎呀，太好了，明年鄉(xiāng)下也趕快禁放吧！”女兒脫口而出。

“哎呀，不好了，明年鄉(xiāng)下可能也禁放嘍！”大姑姐同時也脫口而出。

話不投機，大家面面相覷。

女兒躲硝煙不肯出門，我陪著老趙，在村里轉(zhuǎn)了一圈。趙家集是個大村子，人口多，樓房一個比一個闊氣。老少爺們外出打工，無論錢掙了多少，總歸要在老家造個樓房，而且新造的一定要比鄰居已經(jīng)造好的更高、更大、更時髦。這是規(guī)矩，是臉面，哪怕打腫臉充胖子——反正外人不可能來翻自己錢包看看還剩幾張鈔票——樓房硬錚錚立在那兒了，仿佛威風(fēng)凜凜的名片，仿佛榮耀非凡的無字碑，這就夠了。

村東頭的紅色兩層樓，是村里幢樓房，老趙的堂兄在2010年造的。

我和老趙是這個家族在蘇州的拓荒者，定居沒幾年，堂兄來投奔我們，因為只有小學(xué)文化，開始只能打零工。蘇州近些年到處都在拆遷，大量的樹木需要刨出來運走，房屋的門窗需要拆卸。堂兄發(fā)現(xiàn)了商機，開始專門收舊貨、挖樹、鋸木頭，木板賣給家具廠，樹枝賣給燒地鍋灶的農(nóng)家樂飯店。不怕臟不怕累、嘴甜手勤腿腳快，生意越來越紅火，把老婆、倆兒子都帶到了蘇州。

堂兄是個苦人兒，父母早亡，和爺爺兩人相依為命，老房子爛糟了沒錢修，村長看他們爺倆可憐，把村里一間倉庫免費借給他們住，一住就是20年。爺爺去世后，他開始到處打工，新疆、天津、廣州都去過，終于在蘇州掙了點錢，揚眉吐氣，趕緊回老家造樓房。

20萬，他一時拿不出那么多，到我家借錢。我勸他，有這20萬，不如在蘇州買房子（那是2009年，蘇州房價平均不過七八千，陽澄湖邊偏遠地區(qū)只要四五千），付了首付，再到銀行貸款，回老家造了房子空關(guān)，不是極大的浪費嗎？

可是，堂兄和老趙哈哈大笑，以為我發(fā)神經(jīng)——富貴不還鄉(xiāng)，如錦衣夜行嘛！錢少，就更要用在刀刃上嘛，而刀刃，當(dāng)然就是回老家造房子嘛，怎么能說是浪費呢？

幾年后，蘇州房價迅速上漲，堂兄后悔莫及，兩個兒子還算眼疾手快，各自貸款買了房、成了家、生了娃、轉(zhuǎn)型開了新公司。堂兄在老家的樓房年年空關(guān)，只過年時回來住幾天。

在周圍3層新樓的襯托下，堂兄家這座當(dāng)年最了不起的兩層樓，已經(jīng)顯得陳舊暗淡。我數(shù)了數(shù)，村里大約有3/10的樓房，門窗緊閉，杳無人跡，戶主估計都是遠在天南海北打工，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回鄉(xiāng)過年——過年都這樣，平時村子里的寂寞，可想而知。

“這是極大的浪費啊！”我自言自語。老趙嘆口氣，終于同意了我的說法，還補充說：“現(xiàn)在看來，我家造3層樓，也是浪費?！?/span>

早知如此何必當(dāng)初，本來當(dāng)時我就主張造平房，平時老兩口兩個人住，預(yù)留一間空房間足夠了?？衫馅w那時臉紅脖子粗，覺得受到了侮辱：“人家都是造樓房，新造的樓房，都是3層的！現(xiàn)在這樣的形勢，造平房？人家會怎么說？虧你想得出來！”

好吧，既然“人家說”什么比實惠過日子更重要，那就造吧。

現(xiàn)在，老兩口住一樓，二樓三樓6個房間全部空著。這次回來，大姑姐雖然提前開窗通風(fēng)，但3年沒人住的房間，空曠蕭索，寒氣森森，幸虧有電熱毯。

女兒對著這些空房間直搖頭：“房屋是用來居住的，這是它的物質(zhì)屬性決定的。我們宿舍4個人一間，寸土寸金，每個角落都充分利用，一點不敢浪費。爺爺奶奶又沒多少錢，以后我也不可能回這個村里繼承房產(chǎn)，蓋那么大他們到底圖啥？”

“圖個高興。幼兒園小朋友每人都有一個玩具熊，你如果沒有，不難過嗎？有一次給你買了個特大號的，放下去占了半個床，你喊來一堆小朋友參觀，他們都震驚了，你得意極了?！?/span>

我只能這么解釋，雖然不倫不類，但女兒居然點頭同意了。

5

大年初一，吃罷早飯，老趙開車送我和女兒回娘家。

20里路，路況不好，40分鐘才開到。老趙下車略坐了坐，寒暄幾句，就急匆匆回趙家集了——“過八十”豈是那么容易的，筵席的葷素菜肴和酒水香煙，無數(shù)個細節(jié)都要安排妥當(dāng)。我父母自然是理解的，到場院目送女婿的車掉頭而去，笑瞇瞇進屋，一左一右把我擠在沙發(fā)上，開始爭著搶著和我敘家常。

年初四，一直很好的天氣，晚上卻突然下起了雪，下到初五的早晨，地面積雪厚厚一層。打開手機地圖，寧洛高速好幾個紅點，已經(jīng)開始擁堵。天氣預(yù)報說，明天安徽全省有雪，路面冰凍，高速部分路段將封閉——原計劃明天上午回蘇州的，看樣子，今天必須提前出發(fā)。

我憂心忡忡：農(nóng)村酒席各種敬酒勸菜的老規(guī)矩我是從小領(lǐng)教過的，雖然今天是公婆做壽的正日子，但必須說服老趙要滴酒不沾，且在下午2點鐘之前結(jié)束酒席。這是個艱巨的任務(wù)，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，只能拜托女兒了。女兒把老趙從一大堆親戚朋友里拽到二樓，擺事實講道理，沉著冷靜，口齒清晰。老趙被女兒的嚴(yán)肅感染了，鄭重點頭答應(yīng)了，轉(zhuǎn)身又去招呼客人。

老趙和堂兄負責(zé)派香煙、陪親戚們聊天，大姑姐負責(zé)燒水泡茶、發(fā)糖果瓜子，堂兄倆兒子負責(zé)放炮：每來一個客人，就要在大門口放一串鞭炮，這是規(guī)矩。

客人有的是全家出動來吃酒席，有的是派了個代表?？腿艘缺夼谡ㄍ辏M門先在客廳坐會兒，再到老太太屋里打聲招呼。

這些親戚，絕大部分我都不認得，他們開口喊我婆婆“嬸兒”、“姑奶”、“姨奶”、“大娘”、“舅姥姥”，但是接下來說的話，意思都差不多：“平時忙，這都一年（兩年、三年不等）沒見過了，平時打工難得回來一趟，老親戚都要走個遍，時間緊，禮節(jié)不周的地方，多擔(dān)待?！?/span>

飯店在村口，樓上住著老板一家，一樓門口的空地上架著幾口大鍋和長案子，堆滿雞鴨魚肉。穿過堂屋，后院里搭了玻璃瓦，擺了十來張圓桌子，八面透風(fēng)。見客人陸續(xù)到了，幾個穿圍裙的老阿姨，開始發(fā)一次性塑料桌布、龍?zhí)哆B卷袋起皺的原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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